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一
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
二
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总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荣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
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沫也没起一个——不,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三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气候特别好。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
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
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算接触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了,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云托月。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四
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杀人有暇,偶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乡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
五
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生还可以活着。
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
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别胡闹。我问你,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么样?觉得我讨厌不讨厌?”“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六
我以为学校不但造就学生,并且应该造就教授。找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并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出力为公家做事。学校也是个机关,机关当然需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决没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分子。所以,找教授并非难事。
他从此动不动发表这段议论,还加上个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学的,学校也是个有机体,教职员之于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这至理名言更变而为科学定律了。
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个手势了事。
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办行政的人尤其难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报上各国政府发言人的谈话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这‘目前’已经落在背后了,条约上写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用,我们随时可以反悔。
七
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
“不过,有个办法:粗话所谓‘跳槽’。你在本校升不到教授,换个学校就做到教授。假如本校不允许你走,而旁的学校以教授相聘,那么本校只好升你做教授。旁的学校给你的正式聘书和非正式的聘信,你愈不接受,愈要放风声给本校当局知道,这么一来,你的待遇就会提高。你的事在我身上;春假以后,我叫华阳哲学系的朋友写封信来,托我转请你去。我先把信给高校长看,在旁打几下边鼓,他一定升你,而且全不用你自己费心。”
八
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年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
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才算胜利。
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他对她也许不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他想得心烦,怕去睡觉——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
九
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满意谁。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
你那位姑母在厂里有男女职工趋奉她,在家里旁人不用说,就是侄女儿对她多少千依百顺!她应当满意了,还要养条走狗对她摇头摆尾!可见一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是没有底的。
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生不得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而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图片[1] - AI科研 编程 读书笔记 - 【阅读】《围城》各章节个人摘录 - AI科研 编程 读书笔记 - 小竹の笔记本](https://img.smallbamboo.cn/i/2025/10/14/68edfce6ace43.jpg)
豆瓣链接: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6102998/
说明:本文每一行均为部分摘录,阅读连贯性可能较差,个人存档用,推荐购买正版书籍阅读。
2. 论文总结类文章中涉及的图表、数据等素材,版权归原出版商及论文作者所有,仅为学术交流目的引用;若相关权利人认为存在侵权,请联系本网站删除,联系方式:i@smallbamboo.cn。
3. 违反上述声明者,将依法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