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总结

在当代社会的表象之下,我们见证了一种深刻的身份转变:从前工业时代自主的工匠,到工业时代纪律化的生产者,再到消费时代以选择为中心的消费者。这一转变不仅重塑了人们的工作方式、身份认同和社会关系,更彻底重构了贫穷的内涵及其社会意义。齐格蒙特·鲍曼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一书中揭示了一个核心悖论:现代社会一方面高举自由选择的旗帜,另一方面却通过精巧的制度设计剥夺了大量人群进行有意义选择的可能性。特别是在消费主义主导的当代,贫穷不再仅仅是物质匮乏,而是一种社会身份的缺失,一种被排除在”正常生活”之外的道德放逐。本书的核心命题是:当代社会已经完成了从”生产者社会”向”消费者社会”的转型,这一转型并非简单的经济模式转换,而是一场深刻的社会整合机制、个体身份构建方式以及价值评判标准的革命。在这一革命中,”工作伦理”这一曾被视为普世道德的观念,已被重新定位为一种特定历史条件下服务于资本积累的规训工具;而”新穷人”则成为这一转型中最显著的牺牲品,他们不再被视为潜在的劳动力,而是被定义为”有缺陷的消费者”,从而被逐出道德共同体。本通过整理鲍曼的《工作、消费主义与新穷人》,揭示这一转型的深层机制及其对当代社会结构与个体命运的决定性影响。

第一章 工作伦理的历史建构与规训功能

工作伦理常被认为是一种普世的、自然的道德观念,它教导人们应该通过辛勤劳动来获取生存所需。然而,鲍曼认为,这一伦理并非源于人类的道德本能,而是现代性早期为了解决工业化的核心矛盾而被刻意建构的道德工具。在前工业时代,人们的需求相对有限,一旦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他们更倾向于享受闲暇而非追求更多财富。这一传统心态与新兴工业资本主义对纪律化劳动力的需求产生了根本冲突。工厂主需要大量工人接受严格的工厂纪律、放弃自主性与自由,而普通民众并无内在动力去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工作伦理的出现正是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它将服从工厂纪律重新包装为道德高尚的行为,将拒绝这种纪律视为道德缺陷。

工作伦理的核心信条包括两个外显前提:人必须通过为他人认可的”有价值的”工作来换取生存所需,即”有付出才有收获”;安于现状是可耻的,工作本身具有崇高价值,人应持续不断地努力。同时包含一个核心戒律:即使没有明确收益,也应该持续工作,因为工作本身就是正义的,不工作则是罪恶。这一伦理体系还依赖两个内隐假定:绝大多数人都有能力通过工作维持生活,这使得不工作看起来像是个人道德缺陷;只有能换取薪水、可交易的工作才被视为”有价值的”工作。通过这种道德包装,工业化早期的社会精英成功地将一场关于权力与控制的斗争,重塑为一场提升大众道德水平的文明化运动。

从历史角度看,工作伦理的推行是对前工业时代工匠精神的系统性篡改。在工匠时代,工作的意义与动力源于对手艺的自主掌控,工作与生活、意义与行动是统一的。工业化摧毁了这种统一性,将工匠转变为只能执行无意义任务的工人。工作伦理的吊诡之处在于,它试图在工厂主的控制下,人为地、强制地重塑一种在前工业时代工匠身上自然存在的,但已被新环境剥夺了意义的奉献精神。约翰·斯图尔特·密尔曾抱怨说,现代工业将工人的技能与思想分离,只要求他们机械地执行命令。在这种情况下,工作伦理的本质不是提升人的道德,而是将工人非人化,使其只具有奴隶的价值:勤勉、忠诚、不思考。

工作伦理的推行与现代早期”征服自然”的激进思想相辅相成。从培根到马克思,现代思想家普遍认为理性的进步就是主宰自然的过程。这一逻辑延伸至社会领域:任何阻碍”进步”(即征服自然、发展工业)的事物都被视为不道德的障碍。因此,工人对工厂制度的抵制被视为如同自然障碍一样,必须被无情清除。怜悯和同情等情感则被视为进步的绊脚石。社会精英普遍认为,劳动者没有能力管理自己的生活,他们如孩童般需要被监督和塑造。工作伦理正是这场”文明化进程”中的关键道德教育项目,旨在改造”人类原材料”。表面上,它反对的是”无欲无求”的传统主义,但实际上,它的火力真正对准的是工人对新制度的反抗心态。

为了确保工作伦理的实施,社会精英发展出一套残酷的制度安排,其中最典型的是济贫院制度。工作伦理的第二个功能是处理那些无法适应新体系的”多余”穷人。核心原则是”最小化原则”:接受救济者的生活水平必须低于最贫穷的劳动者。这一原则的目的在于让有工作的穷人的悲惨生活显得”诱人”,从而巩固工作伦理;同时通过建立济贫院,将所有救济限制在院内,达到多重目的:区分”真假”穷人,只让走投无路的人进入条件骇人的济贫院;迫使穷人接受工厂工作,使工厂的苦役相比之下成为一个更可取的选项;隔离与恐吓,将”无药可救”的穷人隔离开,其恐怖传说使工厂工人的奴役看起来像”自由”。边沁的”圆形监狱”思想与工作伦理有着内在统一性。边沁认为,无论是工厂、济贫院还是监狱,它们面对的都是同样的问题:强制执行统一、规范的行为模式。因此,无需在道德上区分”正在工作的穷人”和”不工作的穷人”。核心策略是消除选择,通过有效的监督和惩罚,让囚犯(无论是工人还是贫民)除了按规矩工作外别无选择。工作伦理的推行,与其说是道德感化,不如说是剥夺选择权。它依靠的是强制手段,而非诉诸人们的良知。这就造成了工作伦理的”表里不一”:它宣扬道德和自由选择,而其实践却是通过剥夺选择和自由来实现的。

在成熟的工业社会(即”生产者社会”)中,工作在个人、社会和系统三个层面上成为组织一切的核心枢纽。对个人而言,工作类型决定了社会地位、自我评价、生活标准、社交圈子和人生轨迹。”你是谁”约等于”你做什么工作”。工作是构建身份和规划人生的主要基准,所有其他生活追求都可以基于它来安排。对社会秩序而言,工厂是现代社会除军队外的另一个主要”圆形监狱”,它不仅生产商品,更重要的是生产顺从的公民。健康的典范被定义为能胜任工厂工作和服兵役,失业者因脱离了规训体系而被视为对社会秩序的威胁。家庭则扮演着补充角色,父权制家庭将规训压力延伸到工厂无法触及的领域,丈夫/父亲扮演着类似工头的监督角色。对系统再生产而言,现代工业社会通过雇佣劳动来扩张财富,其延续取决于能否持续将人口转化为劳动力。政府的主要任务是促进资本和劳动力的”商品化”,就业增长成为衡量政策成败的关键指标。

然而,工作伦理最终成为一种工具,它成功地让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一种别无选择的必然。它要求人们选择一种献身于劳动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恰恰是没有选择、无法选择和禁止选择的。更为讽刺的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工作伦理的驱动力逐渐从道德说教转向物质激励,这一转变最终促使社会从”生产者社会”向”消费者社会”过渡。从工具理性的角度看,道德说教只是确保工人服从的手段之一,且并不可靠。现实中,道德说教总是伴随着强制、禁闭和体罚等更可靠的手段。现代组织倾向于使人的道德情感与行动无关,以确保行为的可预测性。在美国,驱动工人努力工作的主要动力是”企业精神”和向上流动的欲望,而非道德责任。工作被视为获得财富和独立的手段,而非目的本身。泰勒的”科学管理”彻底抛弃了工作伦理,转而依赖精心设计的经济激励。他关心的是工人对金钱的反应,而不是他们的道德感。

随着阶级固化,工人靠自身努力实现独立的”美国梦”变得愈发渺茫。解决方案是用物质激励(金钱)取代道德说教。与其宣扬工作能带来道德提升(变得”更好”),不如强调它能赚取更多金钱(拥有”更多”)。这一转变将人的动机和对自由的渴望,从生产领域不可逆转地转向了消费领域。人们不再为自主和自由(权力结构)斗争,而是为获得更多金钱(经济收益)斗争。人的价值和尊严不再由工作的勤勉与否来评判,而是由工资的差别来衡量。这种转变奠定了社会从”生产者社会”向”消费者社会”转型的基础,也预示着工作伦理即将被一种新的价值评判体系所取代。

第二章 消费社会的兴起与工作价值的审美化

随着社会重心从生产转移到消费,当代社会已经演变为一种与众不同的社会形态——消费者社会。这一转变并非仅指人们消费更多商品,而是社会主要以消费者的身份来塑造其成员。在生产者社会,社会主要以生产者的身份塑造其成员;而在消费者社会,社会则主要以消费者的身份来定义个体。这一转变带来了社会整合方式、个人身份构建模式以及价值评判标准的根本变革。

社会整合模式的转变尤为显著。在生产者社会,整合主要通过”圆形监狱”(如工厂)为代表的规训模式实现,通过训练人们习惯单调、例行的行为,并剥夺其选择来维持秩序。而在消费者社会,整合需要成员不固守常规、持续进行选择。旧的规训模式不仅过时,而且与消费社会的需求背道而驰。理想的消费者特质是:不固守任何事物,没有永久承诺和终极欲望,冲动、焦躁、易被激发又易失去兴趣,追求”即时满足”。欲望的逻辑也发生了翻转:欲望本身成为目的,它”不求被满足,而求永无止境”。消费者需要不断被新的诱惑所刺激。消费的”自由”呈现一种悖论:消费者主动寻求被市场诱惑,生活在从一个诱惑到另一个诱惑的循环中。这种内在的强迫性,却以”行使自由意志”的形式展现。消费者在选择时感到自己在掌控一切,但他们唯独没有”不作选择”的自由。在消费者社会,人首先要成为消费者,才能再拥有其他特别的身份。这一身份转变彻底重构了社会关系与自我认知。

在消费社会中,消费取代工作成为连接个人动机、社会整合和系统再生产的核心环节。”消费主导的经济复苏”成为政治共识,经济增长不再主要依赖”国家生产力”(劳动力、资本),而是依赖”消费者的热情和活力”。身份构建方式也发生了变革:在生产者社会,工作是构建终身身份的核心工具,职业生涯的稳定、持久、连续的特性与身份的”构建”过程相契合。而在消费者社会,稳定、长期的工作变得稀缺,”灵活性”成为主流。因此,在工作基础上构建终身身份已不再可能。身份本身也必须是”灵活的”、暂时的、可随时抛弃的,以适应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人们害怕被固化的身份所束缚。消费品的特质与这种新需求完美契合:消费品天然具有短暂性、易逝性,这与当代身份构建的矛盾需求(渴望身份但又害怕固化)相匹配。人们可以通过在市场上购买各种可替换的标签来拼凑自己的身份,市场成了解决身份认同问题的首选场所。

这一转变也带来了文化规范的重构。旧的”圆形监狱式”规训扼杀选择,而消费社会的核心是选择。因此,规范管制对消费者社会是灾难性的。消费者和市场经营者共同反对任何限制选择自由的管制,这种反感体现为对”去管制”、削减社会服务和减税的广泛支持。”还利于民”的口号,迎合了消费者对行使更多”选择权”的渴望。在消费模式中,重要的是选择的过程(手段),而非消费的结果(终点)。消费社会的成功标志是持续的、不断扩大的选择空间,而非满足特定需求的结果。

消费美学取代工作伦理,成为评判世间万物的新标准。在生产者社会,生产是集体事业,需要协作,生产者即使独立也会聚集在一起。而在消费者社会,消费是彻头彻尾的个人、孤独活动。即使聚集在一起,消费者也只是为了确认和彰显选择的”个性”,消费行为本身是私密的。选择的自由度决定了社会地位,财富和收入的主要意义在于扩大消费选择的范围。社会整合的新动力不再是”规范管制”,而是”诱惑”。社会整合由美学(追求崇高体验)而非伦理(履行责任)来完成。时间观念也发生改变:伦理要求延迟满足和积累;美学追求即时体验,任何延迟都是”浪费机会”。消费者必须时刻准备抓住不可预测的机会。

工作的价值评判标准也随之改变。消费美学成为评判世间万物的首要标准,工作也不例外。工作的价值不再由其道德意义决定,而是由其产生愉悦体验的能力决定。工作被分为”有趣”与”无聊”两类:”有趣的工作”(具有美学价值)是多样化、令人兴奋、有挑战、能带来新体验的;”无聊的工作”(没有美学价值)则是单调、重复、无挑战、无法带来内在满足的。不能带来”内在满足”的工作被美学社会视为无价值的,无法成为一种”使命”。在工作伦理视角下,任何工作都有价值,都能增加人的尊严,履行职责本身就是最高满足感,这传达了一种平等的信息,淡化了不同工作在满足感、地位和报酬上的差异。而对工作的美学审视则截然不同,它强调并放大了工作间的差异,将少数职业提升为具有精致美学内涵的”艺术体验”,而将其他大多数职业贬低为一文不值的”苦差事”。能够将工作视为”使命”并从中获得美学满足,已经成为一种特权,而非普遍可能。韦伯笔下的”清教徒”将工作视为道德修行;当代精英则将工作视为美学问题。这种美学观念对于社会底层来说是荒唐的,它将上层人士享受的”灵活性”包装成对所有人都有益的东西,而对下层人来说,这种”灵活性”只意味着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

在消费社会中,贫穷的内涵发生了根本转变。在生产者社会,贫穷被定义为失业或工作不足;在消费者社会,贫穷被定义为无力履行消费责任。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贫穷意味着物质匮乏,但同时也是一种社会身份,穷人有自己的尊严和价值。而在消费者社会,穷人被定义为”有缺陷的消费者”,他们因无力履行消费责任而被社会排斥和自我贬低。”无聊”成为失业者日常生活的核心特征。消费文化承诺消除无聊,但摆脱无聊需要花钱,这对穷人来说是奢望。”无聊”成为消费社会分层在心理上的直接体现,是底层最痛苦的感受,并可能成为他们挑战法律秩序的动机。

消费社会依赖于”制造人为的、主观的不满足感”,让人们永远不满足于自己拥有的东西。大众崇拜的不再是”白手起家”的生产者,而是财富本身及其带来的无限选择能力。富人成为消费美学的典范。经济增长的悖论在于,以”灵活性”为导向的增长(如裁员、临时工)在宏观上制造了更多贫困,而穷人面前的”幸福生活”范本却因贫富差距扩大而变得更加遥不可及,加剧了他们的”主观不满足感”和被剥夺的痛苦。工作伦理在消费社会中已经退居边缘,其最后的作用就是为指责穷人提供道德借口——将他们的贫穷归咎于其个人的道德缺陷。这使我们进入一个悖论:一个高度强调选择自由的社会,却系统性地剥夺了部分人群进行有意义选择的可能性。

第三章 福利国家的兴衰与结构性转型

福利国家作为一种制度安排,曾在战后几十年中被视为现代文明的标志。它是一种集体保险制度,国家有责任保障所有公民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这是一种基于需求的公民权利,而非基于个人支付能力。然而,福利国家与工作伦理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矛盾:一方面,它可以被视为工作伦理的补充,帮助因失业、疾病等原因暂时无法工作的人重返”正常生活”(即工作),从而维护了工作伦理的规范;另一方面,它又削弱了工作伦理,将”有尊严的生活”与”对社会的贡献”分离开来,使之成为一项政治权利,而非经济绩效的结果。

福利国家的崛起并非单一原因所致,而是多种强大且异质的驱动力汇合的结果。这些力量包括:资本主义经济的需求,需要政治帮助来维持稳定和管理劳动力;有组织的劳工的需求,需要保障以抵御经济周期的冲击;社会整合的需求,通过缓和不平等来维护社会秩序。这些合力使得福利国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起来是现代社会”不可逆转的”自然组成部分。然而,历史的讽刺在于,在20世纪80年代,废除福利国家还被认为是”政治无能的白日梦”,但不到二十年后,这一”白日梦”正变为现实。这一戏剧性转变揭示了福利国家并非如表面那般稳固,其根基其实相当脆弱。

福利国家内部存在着普遍性与选择性的根本分裂。贝弗里奇模式的初衷是通过取消经济审查,为社会所有成员提供保障,旨在消除对匮乏和失业的恐惧,从而赋予所有人实现个人价值的自由和勇气。这种普遍性福利有助于促进社会融合和团体意识,使整个社会被视为一个安全的家园。然而,现实是尽管初衷是普遍性,但需要经济审查的福利项目持续扩张,逐渐侵蚀了普遍性原则。理查德·蒂特马斯警告说,”为穷人提供的总是最差的服务”,只服务于穷人的项目缺乏政治支持,服务质量会持续下降。经济审查将社会分裂为两部分:付出而无回报的纳税人与不付出却有所得的受益者。福利与”失败者”挂钩,接受福利成为一种耻辱,而主流社会通过对”他者”(穷人)的构建来强化自身的优越感。这导致了主流民众的政治热情消退,对政治的关注仅剩下减税。福利国家的内在分裂为其最终衰败埋下了种子。

福利国家衰败的深层原因在于其经济和政治基础的瓦解。在传统工业资本主义阶段,福利国家与资本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通过提供教育、医疗等服务,福利国家为资本主义工业稳定地提供了健康的、可雇佣的劳动力”后备军”(即”劳动力再商品化”),这对资本是有利的投资。然而,随着资本的全球化,这一共生关系被打破:资本可以自由地流向劳动力更廉价、管制更少的”处女地”,不再需要依赖本国的劳动力后备军。在新的经济模式下,雇员从资产变成了负债,裁员成为提升公司价值的手段。对资本而言,投资于本国的福利体系已无利可图。要求政府承担福利成本的企业,会用”资本外流”来威胁政府。支撑福利国家的最主要经济利益关系已经移除。

政治基础的瓦解同样关键。在民主选举权普及的早期阶段,保护弱者、提供集体保险成为赢得”中间选民”支持的必然选择,因为中产阶级也缺乏安全感,需要国家保障。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大多数选民开始支持削减福利和降低税收的政党。”增税”成为政治禁忌。这一转变的原因在于:穷人政治影响力边缘化,他们始终是少数,投票率低,其利益容易被忽视;中产阶级态度的转变,”中间选民”不再缺乏自信,他们认为私人保险比质量日益下降的国家福利”更物有所值”;消费主义文化的影响,消费社会崇尚”选择”的价值,国家福利代表的”配给制”和”无选择”本身就是一种羞辱,而私人市场的”自由选择”即使风险更高也更具吸引力。

福利国家的命运揭示了一个深刻的悖论:它的成功恰恰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这一机制类似于”平权法案”的案例:通过优先照顾,帮助少数族裔克服不平等,进入社会中产;但成功培养出一个自信、富裕的非裔美国中产阶级后,这些受益者为了证明自己的成就是依靠个人努力而非”恩赐”,反而成为最强烈要求废除”平权法案”的人。他们宣称”我们做到了,所以其他人也能做到”,从而将那些仍然处于困境的同伴归咎于个人不努力。他们急于销毁那个曾帮助他们攀升的”梯子”,以抹去自己”被帮助”的屈辱印记。福利国家也成功地培养了一大批受过良好教育、健康、自信的”满足的大多数”。这一代人正是福利国家的产物,但他们为了维护自己新获得的独立和自主地位,转而热衷于削弱集体保险,砍断”成功者帮助未成功者”的社会共识。他们忘记或否认自己曾经受益于集体保障,将自己的成功完全归因于个人奋斗。鲍曼警告说,当前反福利国家的共识,可能只是利用了一个短暂的”历史瞬间”:在这个瞬间,福利国家创造的社会资本(如社会信任、公民素质)尚未完全耗尽,而其衰败所带来的新社会成本(如犯罪率上升、社会动荡)尚未完全显现。这种转型阶段的低成本是一种假象,而且”只是暂时的”。

第四章 工作伦理与新穷人的道德放逐

在当代消费者社会,工作伦理已经丧失了其作为经济整合工具的初衷,转而成为一种区分”值得帮助”和”不值得帮助”的穷人、将贫困问题犯罪化,并最终将穷人驱逐出道德义务世界的意识形态工具。在19世纪,劳动是财富的主要来源,工作伦理的宣扬既符合企业家扩大生产的需求,也与帮助个人脱贫的道德愿景相契合。然而,在20世纪末,工作伦理的复兴不再是为了解决劳动力短缺或促进经济增长,而是为了服务于”非穷人”的心理需求。它通过指责穷人道德懒惰,来合理化社会对他们的冷漠。当代经济进步意味着”裁员”和”用软件取代人”,增加劳动力不再是增加利润的必要条件。失业率上升甚至会刺激股市。资本可以全球流动,而劳动力仍受地域限制,这使得全球精英(”游牧者”)可以轻易摆脱本地劳工(”定居者”)的要求和束缚。

当代劳动力市场呈现明显分化。罗伯特·赖希将职业分为四类:符号分析者、问题解决者、服务提供者和常规劳动者。鲍曼主要关注第四类”常规劳动者”,并指出这个词已不精确。他们的工作或许是常规的,但雇佣关系是临时的、脆弱的、不稳定的。这种”灵活性”使得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进行集体抗争。”今朝有酒今朝醉”和个人主义成为理性的生存策略,持久的人际关系和对工作的忠诚变得不合时宜且危险。工作不再是生命意义的源泉或人际纽带的温室,工作的自豪感被消费市场的购买行为所取代。全球精英崇尚”液态生活”,他们四海为家,掌握”迷宫法则”,崇尚变化,拒绝承诺和固守。面对这种难以捉摸、不愿承诺的对手,本地劳动者的抗争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社会对不工作人群的看法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这一转变在术语上尤为明显。”失业”(Unemployment)意味着这是一种暂时的、非正常的状态,并隐含着回归”正常”(就业)的希望;而”过剩”(Redundancy)则意味着这是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状态,这些人是”多余的”、”不被需要的”,是社会的负担而非潜在资产。”无就业增长”成为当代经济的常态,经济增长(利润增长)与就业增长相脱节,甚至成反比。企业通过裁员来提高利润,这得到了市场的赞许。这一现实使得工作伦理的劝诫——即努力工作能带来国家富强和个人脱贫——变得空洞且不符合事实。既然工作伦理不再是经济发展的必需品,其复苏只能解释为它有了新的社会功能:区分”值得”与”不值得”帮助的穷人;将贫穷归咎于个人道德缺陷;合理化社会对穷人的冷漠和抛弃。

“底层阶级”这一概念的演变揭示了社会如何系统性地将经济问题重构为道德问题。”底层阶级”最初由冈纳·缪达尔提出,指因去工业化而永久失业的经济受害者。后来,媒体将”底层阶级”重构为一个混杂的、被视为具有敌意和危险性的道德堕落者群体(罪犯、吸毒者、单身母亲等)。这个混杂群体的唯一共同点是,在他人看来他们是无用的,如果他们消失,社会会更好。在冷战结束后,底层阶级取代了外部敌人,成为社会内部恐惧和焦虑的投射对象。他们是社会”内部的恶魔”,为弥散的社会不安全感提供了一个具象化的、可供斗争的目标。通过将贫困问题与犯罪、吸毒等行为问题捆绑,贫困被重新定义为个人选择的结果,而非社会结构性问题。贫困的根源被归结为穷人心理上的”效能缺失”或行为上的”反社会”。他们被视为拒绝工作伦理、拒绝”机会”的人。工作伦理成为一种赦免工具,它将社会从帮助穷人的责任中解脱出来,因为穷人的困境被证明是他们自己的错。这为非穷人的”双手和良知”进行了一次道德洗涤。

消费者社会系统性地将贫困问题转化为犯罪问题。市场诱惑无差别地激发所有人的欲望,但并非所有人都有合法手段来满足这些欲望。无法通过合法途径满足欲望的穷人,成为消费者社会”内在恶魔”的活化身。他们的失败和越轨行为,为仍在游戏中的人展示了不遵守规则的可怕后果。对这些”失败玩家”的镇压和定罪,成为”通过商品诱惑整合社会”策略的必要补充,监狱取代了福利机构的职责。将贫穷与犯罪联系起来,最终目的是将穷人从道德义务的世界中驱逐出去。工作伦理在此扮演了关键的”中立化”角色。不遵守工作伦理成为检验一个人是否值得道德同情的标准。由于穷人(在当前经济结构下)必然无法满足这一标准,他们被理所当然地排除在道德责任之外。日常的道德冷漠通过定期的”慈善盛宴”(媒体上大规模、短暂的慈善呼吁)得到宣泄和平衡。这些盛宴通过将贫困简化为遥远的饥荒问题,并暗示其为”咎由自取”,间接强化了对本土穷人的道德排斥。工作伦理不再是连接经济利益与道德关怀的桥梁,而是变成了为富裕阶层的道德解脱服务的工具。它通过谴责”依赖”,从根本上否定了道德责任的基础,完成了对穷人的最终放逐。

这一放逐过程揭示了当代社会的深层矛盾:一个高度强调自由选择的社会,却系统性地剥夺了大量人群进行有意义选择的可能性;一个宣称尊重个体尊严的社会,却通过制度设计将某些群体定义为”有缺陷的消费者”,剥夺其道德地位。工作伦理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它不再是促进社会整合的工具,而是成为社会分裂与道德排斥的意识形态武器。

第五章 人类废弃物与安全国家的崛起

现代性本身具有内在的破坏性。它不是一个有终点的、通往”现代性”的任务,而是现代性本身,一种永不停止、令人上瘾的”重塑世界”的过程。其本质是持续的、永久的变革。历史误解在于,现代化曾被视为一种有终点的工具,用以建立一个完美的”理性社会”。而在资本主义逻辑下,早期动力来自征服和殖民”处女地”,将非现代化的领域纳入市场经济;晚近阶段,”处女地”耗尽后,动力转为对已现代化部分的再现代化,即”资产剥离”或”再造”。这一转变使现代化的破坏性特征(即”创造性破坏”)暴露无遗。所有创造都会留下”无用”的、过剩的”废弃物”。”再造”和”精简”导致大规模裁员,其目的只是为了向市场证明公司有改变的能力,以换取股东的短期回报。

历史上,解决”过剩人口”问题的传统方法是将其输出到殖民地。无论是农业技术进步导致小农破产,还是工业机器导致手工业解体,经济进步总会周期性地制造出”过剩”的劳动力。解决方案是将本国”过剩”的、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的穷人,通过大规模移民的方式转移到海外”落后”地区。例如,1883年英国工会领袖约瑟夫·阿奇与加拿大政府达成协议,将失业工人送往加拿大;巴黎公社后,大量下层民众被送往远离巴黎的新喀里多尼亚。这一解决方案的残酷本质在于,为了给欧洲的”过剩人口”腾出空间,必须将殖民地的原住民视为”不存在”或直接消灭。欧洲的扩张给原住民带来了大规模的死亡和文化毁灭,进步和文明成为种族清洗的借口。现代早期的全球化解决方案,是以毁灭他人的方式来处理自身的”人类废弃物”。

然而,这一解决方案已经终结。今天,”地球已经满负荷”——这并非物理或地理学概念,而是社会学和政治学论断。它意指地球上不再有可被视为”无人”或无主权的殖民地,可以用来充当倾倒”人类废弃物”的垃圾场。现代化”特权”地区曾经利用与”欠发达”地区的实力差距,将后者作为处理自身过剩人口的垃圾场(即殖民主义)。当现代化(即现代生活方式)普及全球,成为普遍福祉时,这种”本土问题,全球解决”的方案便寿终正寝。所有地方都必须在本地处理自己产生的过剩人口。全球化本身成为制造过剩人口的第三条、也是最高效的生产线。它让大量人口失去传统生存方式,却又无处可去。”移民”和”难民”问题成为政治核心议程,并催生出对”安全”的普遍担忧。安全产业成为废弃物处理产业的主要分支。

全球化还带来深刻的道德困境与现实反噬。我们可以轻易忽视由我们的行为在远方造成的苦难,但全球化经济下,任何一个国家保护本国工人的努力,最终只会导致工作机会流失到别处。富裕国家的安宁无法持久。全球化并未带来平等,而是跨国公司压榨最贫穷国家以获取暴利,消费者享受的商品建立在生产者的苦难之上。过去,失业者被视为”暂时的”剩余,是等待被”回收利用”的后备军;而现在,当处理通道被堵死,所有剩余人口都留在内部,暂时失业者和永久被废弃者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过剩”成为所有人都可能面对的命运。”现代性后来者”在被迫卷入全球化的同时,已无处输出其产生的过剩人口,只能寻求残酷的”本地解决方案”,如部落战争、屠杀,最终大量制造难民。

面对这一困境,国家角色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从”回收”到”处置”。过去要求”小政府”的精英,现在要求”大政府”强力介入。这不是悖论,而是逻辑的必然。当”回收利用”(重返工作岗位)前景渺茫时,为失业者提供社会保障的”社会国家”逻辑便失去了支撑。当外部输出不可行,内部回收无望时,就必须用新的方式”处置”过剩人口。社会问题逐渐被”犯罪化”:失业、无家可归等社会问题被忽视,取而代之的是训诫、遏制和管制的政策。监狱功能也发生变化:过去,监狱是”矫正”和”回收”的场所;现在,监狱是”驱逐和控制的机制”,其最重要的功能是狱墙本身(隔离)。其目的是对过剩人口进行终极的、不可逆的处理。罪犯被描绘成与”我们”完全不同、无法挽救的邪恶他者,为永久性的驱逐和隔离提供道德合法性。

国家合法性基础也在转变,从社会国家到”安全国家”。社会国家无法再兑现保护公民免于经济不安全(失业、过剩)的承诺,政府不再承诺社会安全,转而承诺人身安全。策略是将民众的焦虑从国家无能为力的经济不安全感,转移到可以被积极塑造和渲染的、对恐怖主义、犯罪等的人身安全威胁上。具体措施包括渲染”被包围的城堡”心态,发布恐袭警告,增加监控,以”安全考量”为名侵犯人权,对”萌芽中的犯罪”零容忍。对个人脆弱性和人身安全的诉求,取代了对社会不安全和社会保护的诉求,成为民众要求强大国家权力的新的基础。全球化制造的”过剩人口”问题,最终通过安全政治的手段被管理和压制。这一转变揭示了现代性的深层矛盾:它不断制造”人类废弃物”,却又失去了有效处理这些废弃物的机制,只能通过隔离与驱逐来维持表面的秩序。

第六章 重构尊严:超越工作伦理的伦理生活

“秩序”与”规范”作为社会建构工具,其本质是分离、截断、驱逐和排斥。秩序源于”对秩序的渴望”,试图将多变、不可预测的人类世界改造为无机的、按部就班的系统。这种渴望本质上是”厌世”的,因为它与生命的本质(不断破坏秩序)相悖。规范是秩序模式在人类行为上的投影,它定义了什么是”正常”行为,从而将其他行为划为”不正常”或”背离”。秩序通过直接的强制力(如管理制度)来驱逐”违反秩序”的人;规范通过间接的方式,使驱逐看起来像是”不符合规范”者的自我边缘化。这种驱逐机制通过预设被驱逐者的”罪责”,将他们的命运归因于其自身的错误行为或不努力,使驱逐行为看起来像是正义的伸张。穷人作为”不符合规范”的典型代表,其社会构建总是混合了秩序捍卫(严厉处理)和道德同情(怜悯)。

穷人在不同社会阶段的角色变迁揭示了社会价值观的深刻转变。在前现代社会,穷人是上帝造物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神圣的存在之链)。他们的存在为富人提供了行善、忏悔和获得救赎的机会,穷人有明确的社会和宗教位置。在生产者社会(工业时代),穷人成为一个”问题”,既是秩序的威胁(可能反抗),又是进步的障碍(不愿工作)。他们被重新定义为”劳动力后备军”。失业与贫穷画上等号,成为一种不正常的、需要被纠正的状态。解决方案是通过工作伦理的说教和强制手段,迫使穷人进入工厂工作。工作伦理在经济上解决劳动力短缺问题,在政治上完成社会整合,维护秩序,在道德上为残酷的强制措施披上道德外衣。

在消费者社会中,穷人的角色发生了根本转变。经济不再需要大量劳动力,社会纪律主要通过消费市场的诱惑来维持。穷人不再是”劳动力后备军”,而是被定义为”有缺陷的消费者”。他们打破的规范是消费能力规范,而非就业规范。他们不再有任何用处,对社会而言是纯粹的负债和麻烦。没有人需要他们,他们最好”不存在”。有史以来第一次,穷人成了彻底的、没有任何正面价值的”人类废弃物”。这一转变导致福利国家必然衰退:福利国家是生产者社会的产物,其目的是将劳动力”再商品化”,是一项对”劳动力后备军”的有利投资。在消费者社会,穷人不再是劳动力后备军,福利国家因此被视为浪费纳税人钱的错误理念。美国引领的去福利化浪潮,其目的不是消除贫穷,而是缩小官方认定的穷人数量,让穷人变得”隐形”。

新穷人面临双重无力:一方面,他们因失去社会价值而没有任何能力去捍卫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他们被孤立和碎片化。新穷人是因失业、家庭破裂等一系列排斥而产生的,他们从社会网络中被孤立,失去了集体反抗的基础和希望。临时雇佣制带来的不确定性,剥夺了人们对未来的理性预期和反抗的希望。苦难不再能汇聚成共同事业,每个有缺陷的消费者都在孤独中舔舐伤口。穷人不仅被物理隔离(从公共场所驱逐,关进监狱、集中营等与世隔绝的地方),更被精神隔离,被从道德同情的世界中驱逐。通过媒体和政治话语,贫困问题被改写为犯罪和道德堕落的故事,社会问题被彻底转化为法律和秩序问题。当道德考量被压制,同情心消亡,以”理性”和”效率”为名的暴力就可能发生。幸存者的人性将是最大的牺牲品。

面对这一危机,鲍曼提出两种核心变革,以重构一种更具包容性与尊严的社会秩序。首先,收入权利必须与工作能力脱钩。克劳斯·奥菲提出建立全民基本收入保障,其资金来自税收,不设经济审查和工作意愿评估。这一方案旨在在充分就业已不现实的时代,延续福利国家的自由、平等、公正等核心价值观。尽管这一”保守”建议(意在保存核心价值)被主流政治视为”不现实”,但拒绝考量此选择,将带来巨大的道德和社会后果。其次,工作必须与劳动力市场脱钩。”工作”被狭隘地等同于有市场价值的”有偿工作”,而家务、育儿、社区维系等大量无偿的、具有重要社会功能的”道德经济”被忽视。这种偏见导致了社区瓦解、家庭关系侵蚀和生活质量的普遍下降。解决方案是以”工艺伦理”取代”工作伦理”。凡勃伦提出的”工艺本能”认为,人类有创造的自然倾向,不应被金钱收益所局限。目标是恢复人类创造性活动的内在尊严和社会意义,而不是用市场标价来衡量其价值。

我们身处历史的十字路口,必须认识到存在多种选择,并准备好随时转换方向。在一个被私有化、个人主义和”现实主义”所禁锢的时代,”乌托邦”构想(如收入与工作脱钩)成为我们对抗封闭、想象一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主要武器。人类历史上曾完成过数次巨大的观念转变,今天,我们依然有希望再次完成这样的壮举,实现”群体的自愿返璞归真”,以替代”群体的贫困”。这一愿景要求我们超越工作伦理的限制,重构一种以人类尊严为核心的伦理生活。

当代社会的关键矛盾在于:一方面,我们拥有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和生产潜力;另一方面,我们却系统性地制造着”人类废弃物”,并将它们排除在道德共同体之外。要解决这一矛盾,不只需要制度变革,更需要一场深刻的伦理革命,重新定义价值、尊严与成功的内涵。工作不应再被简化为市场价值的载体,而应回归其作为人类创造性表达和意义构建的本质。贫穷不应再被视为个人道德失败的标志,而应被视为社会结构不公的症候。这一转变不仅关乎少数边缘群体的命运,更关乎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在一个相互依存的世界中,任何人的尊严受损最终都会损害所有人的尊严。我们面临的不仅是经济与制度的挑战,更是道德想象力的考验:我们能否超越当前的局限,想象并创造一个真正包容所有人的社会?这一问题的答案,将决定现代文明的最终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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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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